当是正月，可此刻头顶的那一轮明月，却好似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娇娘，扯着一旁的残云，朦朦胧胧，忽隐忽现。
一片漆黑之中，唐灿皱着自己布满褶子的脸，眯着眼睛，静静的抬头望着夜空，一呼一吸间，手中拿着的老旧烟杆忽明忽暗，阵阵呛人的烟雾在其身前聚合离散，循环往复。
“哎...”
一声轻轻的叹息于一呼一吸间从这名为唐灿，两鬓已是斑白的老人口中吐出，随后他重重的吸了口手中的烟杆，下一刻双手撑着双膝缓缓站起。
“这都躲了小半时辰了，差不多了...”
一边碎碎念般的自言自语，一边轻轻的用手中的烟斗熟练的敲了敲身后的石墙，而后待得烟斗之中已是差不多烧尽的烟丝带着点点橘红落在地上，唐灿忽然转身一跃而起，一蹦近三尺高，两只手牢牢的抓在了墙檐之上。
掌中的烟杆与墙檐摩擦，发出了让人有些牙酸的声响，老人只待再使把劲便可手臂一曲一跃这墙檐而出，可此时，身后却是忽然传来了声若有若无的铃铛声。
“恩？”
趴在墙檐之上的唐灿身形一愣，下意识的扭头回望，随即，脸上的疑惑迅速的被惊愕取代，同时两只本紧紧抓着墙檐的手掌亦是猛的一松！
“嘭！”
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响起，唐灿一屁股坐在了之前被他从烟杆中敲出的烟丝残渣之上，手中的烟斗离开手掌，咕噜噜的滚了好几圈方才停下，同时，其七步之外，此时正有个看上去模样至多不过十一二岁的女孩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女孩穿着身极为合体的白衫，头发方过肩头，随意披散，虽是年纪尚小，别致的五官却已初见雏形，尤为瞩目的是，那一对杏目煞是灵动，好看。
夜色之下，这一老一小四目相对，随后女孩那灵动的眼睛眨了眨，语气有些好奇。
“老头儿，你刚刚在干嘛？”
——————
弯弯绕绕的暗巷之中，一老一少一前一后的走着，两人百步之外，遥遥可见灯烛遍地，隐隐可闻人声嘈杂。
一片漆黑之中，苏寻眨了眨眼睛，打量着行于自己身前半步的唐泽，片刻后，在即将又拐过一个转角时忽然大声开口。
“老头儿，你不会是想把我给拐了卖给人贩子吧！”
言语落下，唐灿身形一顿，扭头做出副恶狠狠的模样，瞪了眼身后跟着的苏寻。
“小娃娃，你再这样没事冷不丁的吓我一下，我就真把你给卖给人贩子！”
苏寻闻言脖子一缩，皱了皱眉头。
“老头儿，你在说谎！”
“哼！”
老人一声冷哼，不再言语，之后，不论苏寻说什么话，他都未有回答。
“哎~”
又拐过一个巷弄的拐角，苏寻见唐灿铁了心的不睬自己，轻轻的叹了口气，而后抬头看了眼头顶那半隐半现的月亮，回想起今天一天的所见所闻，那张不过十一二的孩童面庞之上，忽然带上了几分老气横秋的感觉。
她记得今日本是要拿着攒了好几天的钱去买两个大白面饼的，结果买完面饼碰巧看到了个抢人包子，被人撵着打跑的小乞儿，那小乞儿一副快要被打死的模样，她不知为何就突然想追上去看看，结果人是追到了，却还没看到那小乞儿的模样就两眼一黑来到了个怪地方。
那怪地方自不是这儿，而是她不久前待着的地方，那是个大大的院子，一眼看不到头的那种，院子里呢，有两个怪人，穿着身长衫，像教书匠的那个自称陈晗，穿着身白狐裘，像贵公子的那个自称白泽，两个人叽叽呱呱面无表情的说了半天自己听不懂的话，然后那教书匠便带着自己到了一扇大门前。
想至此处，苏寻忽然又缩了缩脖子，她清楚的记得，当时她抬头看了眼头顶，那整个苍穹啊，竟是碎的！就像是大户人家砸了的油灯，一块块的。
恩...那教书先生说什么来着，大道...大道破碎？一番天地...换主？
苏寻心里想了想那笑眯眯的书生说过的话，下一刻又晃了晃脑袋，不去想这些自己根本听不懂的言语，随后她低头看了看随着自己步伐而一晃一晃的白靴白衫，忽然又嘿嘿一笑。
不过那教书先生是好人！给了我衣裳又给了我鞋子！恩...对了！还给我起了名字！
可是个人不都该有名字吗？就像这老头儿说自己叫唐灿...我本来叫什么来着...
哎...可是小乞儿做的太久，整天为了生计发愁，一直没人称呼便是名字也忘了，罢了罢了，就依着那教书先生，便就叫苏寻，也挺好听！
身后的小女孩一会面无表情，一会皱眉深思，一会满脸笑意，一会又一副决断了什么的模样，把走在前面不时偷偷摸摸的便会用余光打量一下身后的唐泽看得是心里啧啧称奇，因为女孩这些千般万般的表情之中，唯独他认为最应该出现的表情，偏偏是没有出现。
富贵天...
心中一声叹息，一副垂垂老矣模样的唐灿眯起眼睛抬头看了眼头顶，稍稍加快了些脚步。
近一个时辰后，一处远离闹市的简陋屋舍内，一长一短的两道身影于昏黄烛光的映照之下一前一后的坐下。
唐灿看着面前正打量着四周的女孩，缓缓拿出了别于腰间的烟杆，将其扣于烛火之上数息，待得燃起深深的吸一口后，忽然缓缓开口。
“小娃娃，你知不知道这是哪儿？”
沙哑的声音随着呛人的烟雾一并从唐灿那张有些干瘪的嘴巴里吐出，两人所坐老旧木桌的另一边，苏寻转过头来，皱着眉伸出手掌在面前甩了甩，随后眨了眨眼睛看着面前的老人，嘿嘿一笑。
“知道啊！这是九天！是人死了以后会来到的地方！”
唐灿闻言一愣，随即看着苏寻仍在挥舞着的手掌，想了想后将手中的烟杆搁在了桌上，布满褶子的脸上颇为疑惑。
“小娃娃，你心里不难受吗？人死了，往后可就见不到你的家人了。”
“我没有家人了。”
苏寻摇了摇头。
“逃难的时候阿爹阿娘都走了，之后我一直是一个人在晋阳。”
唐灿闻言一阵沉默，沉吟片刻后，不再就此事深谈。
“此处为九天也是那教书先生告诉你的吗？除了这些，他可还有和你说过其他言语？”
言语落下，苏寻眼睛转了转，下一刻摇了摇头。
“没有了，教书先生就说了这些。”
“恩...”
苍老的眼眸之中倒映着烛火和苏寻的面容，根本不用去想，唐灿也知道面前的这小女娃娃没有说实话，不过对于那教书先生究竟说了什么，他倒是也并不太在意，他早已是过了那对什么都充满好奇的年纪了。
桌上的烟杆被重新拿起，唐灿深深的吸了一口，看了眼苏寻后，转身将烟吐在了身后。
“小娃娃，这是富贵天，人人皆求富贵，往后可莫要喜行露于色，别心里想着什么，嘴巴还没张，就让给人给知道了。”
一言落下，唐灿缓缓转身，手中的烟杆轻轻敲着老旧的木桌。
“靑明天早已易主，想那教书先生应是个不太厌恶我们人族的大兽，否则小娃娃你也不会从那早已荒废的落台蹦出来，只是我也不知你为何会到靑明天，而非是富贵天。”
“小娃娃你初来此地，什么都不懂，若是现在出去，只怕是会被些心怀叵测之人给骗着去立些坑人的契，与其如此，不如在我身边待一段时间，让我做你的引路人，如何？”
“引路人？”
苏寻看着面前的老头儿唐灿，眨了眨眼睛，唐灿点了点头，开口解释。
“就是能让小娃娃你少走很多弯路的人，当然，也是要立契的，所谓契，就是在双方皆同意之下，不可违逆的条约，当然，这自然并非是只对你有好处的事情。”
唐灿说着，伸出手来，随后五指去二。
“我会送你去学堂，教会你很多事情，作为报酬，在离开我这儿之后，三载之内的所得，我得三成。”
沙哑的声音回荡屋中，片刻后缓缓散去，苏寻看着面前的唐灿，低头想了想。
“每天都有很多人死，莫非他们来到老头儿你说的这富贵天后，都要去找一个引路人？”
“当然不是。”
唐灿摇了摇头，拿起烟杆子又吸了口。
“各个落台皆有隶属于各个商会所创学堂的人驻扎，与他们立契。”
“报酬也是三载三成吗？”
“大多是三载五成，却也有例外，视人而定。”
“听起来老头儿你这好像实惠点，不过我得想想。”
“哟，你这小娃娃倒是没我想的那么笨。”
唐灿嘿嘿一笑，深深地看了眼面前的苏寻，片刻后，转身朝着屋外走去。
“我去买些吃食。”
“啪嗒~”
随着机关锁扣的声响传来，木门不轻不重的合上，木桌旁，苏寻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直至确认唐灿已是走远，忽然鼻子一抽，薄薄的嘴唇用力抿起，一双灵动的杏目隐有水雾。
曾经在晋阳城，以一个小乞儿的身份于无人依靠下过得一个又一个冬日，对于某些东西，或许苏寻比大多数人还要懂得些，她自非是如表现出来的这般没心没肺，只是如此模样，最不会让人戒备，这般的年纪到得这古怪地境，心里哪会没有担忧，害怕。
“唉...”
一声重重的叹息回荡屋中，女孩默默的看着面前摇曳的烛光，不知在想着些什么，随后过得良久，她默默的将目光看向一旁的木窗之外，轻声嘟囔。
“也不知那小乞儿死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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